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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的一部分是藏在文字里,我们的问题又成为:“什么文字是真知识?

     经验比如准备金,文字比如钞票。钞票是准备金的代表,好一比文字是经验的代表。银行要想正经生意必须根据准备金去发行钞票。钞票是不可滥发的。学者不愿自欺欺人,必须根据经验去发表文字。文字是不可滥写的。滥发钞票,钞票便不值钱;滥写文字,文字也不值钱。欧战后,德国马克一落千丈,当时有句笑话,说是:“请得一席客, 汽车载马克。”这句话的意思是马克纸币价格跌的太低,寻常请一席酒要用汽车装马克去付账。这是德国不根据准备金而滥发纸币之过。滥发钞票,则虽名为钞票,几是假钞票。吾国文人写出了汗牛充栋的文字,青年学子把他们的脑袋子里都装满了,拿出来,换不得一肚饱。这些文字和德国纸马克是一样的不值钱,因为他们是在经验以外滥发的文字,是不值钱的伪知识。

     我国先秦诸子如老子、孔子、孟子、庄子、墨子、杨子、荀子等都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发表文字,故有独到的议论。他们好比是根据自己的准备金发可靠的钞票。孔子很谦虚,只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自居为根据古人的准备金为古人清理钞票;他只承认删诗书,定礼乐,为取缔滥发钞票的工作。孟子虽是孔家的忠实行员,但心眼稍窄,只许孔家一家银行存在,拼命的要打倒杨家、墨家的钞票。汉朝以后,学者多数靠着孔子的信用,继续不断的滥发钞票,甚至于又以所滥发的钞票做准备库,滥上加滥的发个不已,以至于汗牛充栋。韩文公的脾气有些像孟子,他眼看佛家银行渐渐的兴旺,气愤不过,恨不得要拼命将它封闭,把佛家银行的行员杀得干干净净。他至今享了“文起八代之衰”的盛名。但据我看来,所谓“文起八代之衰”只是把孔家银行历代经理所滥发的钞票换些新票而已,他又乘换印新票的时候顺带滥发了些新钞票。程、朱、陆、王纵有许多贡献及不同的地方,但是他们四个人大部分的工作还是根据孔、孟合办银行的招牌和从前滥发的钞票去滥发钞票。他们此时正与佛家银行做点汇兑,所以又根据佛家银行的钞票,去滥发了些钞票。颜习斋看不过眼,谨慎的守着孔家银行的准备库,一方面大声疾呼的要严格按着准备金额发行钞票,一方面要感化佛家银行行员使他无形解体。他是孔家银行里一位最忠实的行员,可是他所谨守的金库里面有许多金子已经上锈了。等到八股发达到极点,朱注的  “四书”被拥护上天的时候,全国的人乃是以朱子所发的钞票当为准备金而大滥特滥的去发钞票了。至此中国的知识真正濒于破产了。吴稚晖先生劝胡适之先生不要迷信整理国故,自有道理。但我觉得整理国故如同清理银行账目一样,是有他的位置的。我们希望整理国故的先生们经过很缜密的工作之后,能够给我们一本报告,使我们知道国故银行究有几多准备金,究能发行多少钞票,哪些钞票是滥发的。不过他们要谨慎些,千万不可一踏进银行门,也去滥发钞票。如果这样,那这笔账更要糊涂了。总括一句:只有从经验里发生出来的文字才是真的文字知识,凡不是从经验里发生出来的文字都是伪的文字知识。伪的文字知识比没有准备金的钞票还要害人,还要不值钱。